风暴眼丨现实版“绝命毒师”：游族CEO的160个手机号与一间毒库

凤凰网《风暴眼》
“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，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……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，能做的只有一件事：开枪消灭之。”
刘慈欣在《三体》里描述的“黑暗森林法则”，构建了一个以猜疑为核心逻辑的宇宙文明关系。在竞争激烈的环境下，一旦发现潜在的威胁，最直接的选择就是“清理”。
这种生存与危机哲学，被三体宇宙原CEO许垚发挥到了极致。五年前，他以一系列残酷的精密布局，酿成了那起轰动一时的投毒案，导致年仅39岁的游族网络董事长林奇毒发身亡，公司高层赵骥龙全身洗血，九死一生。《经济观察报》近期深度还原了许垚投毒案的多个细节，补充了多方视角。
凤凰网《风暴眼》此前也曾了解到，许垚不仅在日本设立商贸公司用于买卖运输有毒化学品，还专程飞往北京对竞争者投毒，甚至使用了多达160多个手机号以规避风险。在投毒准备阶段，他通过伪造印章、租用库房等方式，冒用大学医学部及生物技术公司的身份，耗资数十万元在网络上购买了多种致命毒素，并在自己的办公室和租用的库房里进行各种调配试验。
5年来，许垚从未认罪，一直喊冤，试图以精神疾病自我开脱，甚至通过伪造立功寻求生机。
但这些已于事无补，近日，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的二审裁定结果出炉，维持死刑原判。

三体宇宙原CEO许垚
01 普通的益生菌，引出一场离奇的死亡案
2020年12月16日，下午6点钟，游族网络股份有限公司时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林奇像往常一样，离开公司准备回家。
就在迈进公司电梯的瞬间，他感到指尖传来一阵异常的麻木感。这种不适在回家的路上迅速加剧，连嘴唇都开始发麻。他对司机说，自己可能食物中毒了。
当车辆行驶至附近加油站时，林奇急忙下车，在路边绿化带剧烈呕吐。此时，还没有人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。
林奇被送医后，病情急转直下，很快失去了自主呼吸能力，陷入深度昏迷。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对林奇进行了脑血管造影排查，排除脑梗死的可能。全院专家会诊后得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：林奇有可能中毒了。
当天，林奇在游族大厦19楼餐厅与六七名高管共进午餐，食用了圆桌菜肴，前后还饮用过咖啡、红茶和普洱茶，吃了水果。与其他高管不同的是，林奇按照个人习惯服用了2粒“培菲康”益生菌——这个看似平常的保健行为，成了事件的最大疑点。
12月17日，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林奇妹夫选择了报警。警方调查迅速取得突破，上海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从林奇的胃中提取物、尿样、血样中检测出致命的“河豚毒素”和“a-鹅青毒肽”。同样，林奇在绿化带的呕吐物及当地泥土中也发现了同样的毒素。
“培菲康”被人动过。
警方在药瓶和包装盒上检测到了林奇下属许垚的生物痕迹。巧合的是，这款益生菌正是林奇的秘书根据许垚的推荐购买的。
“‘我愿意把我所有的科技去换取和苏格拉底相处的一个下午。’少年们，再见。”这是“游族全员群”里，林奇的账号发出的最后一句话。2020圣诞节当晚，游族网络公告证实，公司董事长林奇因救治无效去世，死因是“河豚毒素”和“a-鹅膏毒肽”成分中毒致多器官功能衰竭。

追悼林奇
令人扼腕的是，这位年轻的企业家当时正处在全力打造“三体”IP的关键时期。资本市场的反应迅速而残酷：12月28日，游族网络股价以11.97元/股的跌停价收盘。
更令人震惊的是，中毒的远不止林奇一人。三体公司副总裁赵骥龙，其客户、妻子以及被林奇看好的三体公司CEO人选赵宇尧，血液中汞含量均超出正常值。其中赵宇尧和赵骥龙的血样中检出“氯化甲基汞”成分。
此前，赵骥龙和客户曾在办公室共饮已开封的“格兰菲迪”威士忌；赵骥龙的妻子饮用了办公室的“三顿半”胶囊咖啡；赵宇尧则饮用过游族大厦11楼办公室的“雀巢优活”矿泉水。
谁也没有想到，这些看似平常的日常饮品，都成为了投毒的媒介。
12月18日傍晚，警方在北京市西城区一家酒店门口将许垚抓获。
事件引发外界唏嘘，一位在游戏界叱咤风云的人物，竟以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告别了他的事业和世界。这一切，究竟是如何发生的？
02 绝密计划：租仓库囤毒、办公室踩点
许垚的投毒计划展现出了近乎病态的缜密，其情节之离奇、手法之老练，堪比好莱坞悬疑大片。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法律精英，如何精心策划了一场刑事犯罪？
计划的开端可以追溯到2020年5月7日，许垚开始系统性地搜索并记录“鹅膏毒肽”“河豚毒素”等多种致命毒素的详细信息。不仅如此，他还下载了大量科学文献进行专业研究，做足了“功课”。
进入实质性的准备阶段，他伪造了上海居知园生物技术有限公司的印章、苏州大学医学部的印章及相关证明函，以此作为掩护，从2020年10月至11月期间，向北京、武汉、东莞等地的企业购买了多种剧毒物品。
2020年5月，许垚在上海虹桥机场附近租用了一个租期为一年的仓库。警方后来在此查获了大量罪证：20个装有白色粉末的玻璃瓶、装有96个“小林胶囊”的锡纸袋、3粒“培菲康”空胶囊、试管盒、胶囊灌装器、3M防毒面具以及有液体的针管等。
经检验，其中2粒“培菲康”空胶囊、试管盒、胶囊灌装器上检出“河豚毒素”和“a-鹅膏毒肽”成分；20个玻璃瓶内的白色粉末、针管内的液体、3M防毒面具上，检出“河豚毒素”成分。
据财新报道，那个定格犯罪的冬天，嫌疑人许垚将准备的一瓶30粒装益生菌药丸送给林奇，将毒丸掉包混入其中，并通过林奇的助理督促林奇服用。知情人士向凤凰网《风暴眼》表示，许垚此前作为游族网络的核心高管，有林奇办公室的指纹密码，可以自如进出其办公室。
他还将目光投向了同事赵骥龙、赵宇尧，频繁潜入二人办公室。
从2020年9月到12月期间，许垚频繁前往北京，多次潜入赵骥龙的办公室进行“勘察”。他仔细拍摄了赵骥龙办公室内的饮品，包括“三顿半”牌胶囊咖啡、“格兰菲迪”牌威士忌酒、“干杯”牌解酒药、“圣牧”牌盒装牛奶以及中药保健品“附子理中丸”等。
而这并非简单记录，他还同步在网上下单购买了完全相同的物品。公安机关后来在虹桥机场附近的仓库中搜查出了这些物品，并从这些胶囊咖啡和盒装牛奶中检测出了“氯化甲基汞”成分。
与此同时，许垚也没有放过位于上海的赵宇尧。他多次进入赵宇尧在游族大厦11楼办公的会议室，拍摄了会议桌上摆放的“雀巢优活”矿泉水和纸巾盒。
事后，公安机关在许垚的办公室搜查中发现了3瓶矿泉水，其中2瓶是“雀巢优活”包装。检测结果显示，这3瓶矿泉水中均含有“氯化甲基汞”成分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在林奇中毒入院后，许垚未见任何悔改，12月17日，还专门从上海飞到北京，以参加法学会的名义堵赵骥龙，但未能如愿在办公室碰到他。知情人士表示，“赵骥龙如果去了办公室，必死。”
03 降薪+被边缘化，只有“你死我活”？
从并肩作战到反目成仇，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林奇、许垚等人的关系和命运？
多家媒体披露，许垚是因职位与薪资调整等变动，对林奇产生了不满。
时间回溯到2014年，33岁的林奇在一个酒局上结识了作家孔二狗。孔二狗想自己带一个团队操盘电影，而林奇也有试水影视的想法，二人一拍即合，而目标就是科幻IP“三体”。

游族网络原董事长林奇
在这样的背景下，拥有光鲜履历的许垚也于2017年加入了游族网络。
许垚是学法律出身，于2003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法律系，此后又在法国保罗塞尚大学保险法学院、美国密歇根大学安娜堡法学院学习。加入游族前7年间，许垚任职复星集团法务部门。
在许多人看来，许垚在游族拿下《三体》版权的过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。当时收购《三体》全版权的谈判进展缓慢，许垚接手后开展了为期大半年的谈判，最终促成此事。凭借这一成绩，2018年许垚被任命为三体宇宙CEO，负责《三体》IP的孵化和开发。
然而这段“蜜月期”并未持续太久。林奇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，详细讲述了获得三体版权的过程，并提及了大量参与这个过程的人物，但传闻中的关键角色许垚，却在这段采访中销声匿迹，只字未提。
许垚在刚入职时很受器重，但在担任三体公司CEO后，林奇认为许垚虽然擅长法律事务，但未必适合继续负责《三体》的制作，因此打算将相关业务更多交给三体宇宙副总裁赵骥龙。
这一安排使得赵骥龙与许垚形成了竞争关系，也为后来赵骥龙被卷入投毒事件埋下伏笔。
矛盾在多个层面持续发酵。据经济观察报援引知情人士的说法，许垚曾希望获取三体公司股权但与林奇的商谈未果。与此同时，尽管许垚主导拿下了《三体》IP授权，但三体公司的经营业绩始终不佳，林奇对此不满，没有批准三体公司的奖金方案。
2019年4月，林奇成立游族集团，收回所有子公司的财务审批权；2020年5月至6月间，游族集团进一步收回三体公司公章和U盾，许垚对此很有意见。
薪酬的变动也加剧了矛盾。许垚入职游族网络前的年薪高达2000万元，后来骤降至四五百万，在公司的地位逐渐边缘化。
直到赵宇尧出现，彻底击垮了许垚的最后一丝理智。2020年10月中旬，林奇在三体公司高层会议上宣布，所有事项都要向新引入的赵宇尧汇报。此后，更是提升赵宇尧的审批权限，使其可以审批公司所有事项。
面对激烈的高层竞争，许垚的极端行事风格似乎早有征兆。他在复星集团法务部门工作时，刚被提拔为部门“二号人物”就开始谋划取代“一号”，甚至采取请人跟踪偷拍、群发邮件等过激手段攻击部门的“一号人物”，导致复星不得不将法务部门一分为二。
凤凰网《风暴眼》此前获悉，当时许垚从复星离职也是因为被辞退，此后找到林奇以朋友关系进入游族网络就职。
2020年5月，许垚频繁查询毒素信息的同时，曾对妻子表露心迹：“一个非常令我恶心的老板，我甚至不想提他的名字”，“要想一些很危险的事吧”，“不用像囚徒困兽一样，在一个封闭无解的环境里只能想你死我活的事”。
12月15日上午，也就是事发前一日，许垚被约谈离职事项。也许这正是加速其实施犯罪的催化剂。
04 谎言成为最后的毒器
就在林奇宣告死亡的同一天，许垚被检察机关批准逮捕。
他始终拒不认罪，不仅长期坚持“零口供”，不肯交待投毒的细节，而且提前做了大量精神病鉴定的准备，以期利用这一身份逃脱法律惩罚。
据悉，许垚此前购买了大量书籍用于了解如何做精神鉴定，并且在网上搜索论文和资料，查询国内外因精神鉴定而避免处罚的判例。
2024年3月22日，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公开宣判被告人许垚故意杀人、投放危险物质案，以故意杀人罪对被告人许垚判处死刑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；以投放危险物质罪对被告人许垚判处有期徒刑六年，决定执行死刑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
然而，面对铁证如山，许垚否认所有指控，提起上诉。

刘慈欣小说《三体》
许垚及其辩护团队试图通过精心设计的“立功表现”来争取从轻处罚——他们声称许垚在羁押期间曾阻止同监室人员自杀。但经过公安机关深入调查，这起所谓的“见义勇为”事件只是许垚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。
调查显示，在2023年1月30日事发前，许垚就与同监室人员串通，指使对方表演“自杀”戏码，并承诺给予报酬，还特意嘱咐不要使用本人或家人的银行卡及电话号码。
在2025年1月的二审庭审中，许垚的辩解更加荒诞离奇。许垚称自己购买毒素是用于自杀，但购买后又放弃自杀想法，等到想自杀时又购买，长此以往形成了“研究毒素的癖好”。
许垚还表示，之所以在林奇服用的“培菲康”药瓶上留下了自己的生物痕迹，是因为关心林奇而去确认林奇服用的“培菲康”和自己吃的是不是同一品牌。
许垚及其二审的辩护律师还提出，许垚将“河豚毒素”等交给了林奇的秘书王女士，侦查机关并未排查王女士是否投毒。这一说辞后又进阶成“王女士是因为受林奇的骚扰，想要用毒素自杀，所以自己才将毒素交给王女士。”
无论如何，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二审驳斥了这一切说法：“许垚精心策划、预谋犯罪且犯意坚决，作案动机卑劣，犯罪情节特别恶劣，犯罪手段残忍，犯罪后果特别严重，社会影响恶劣，人身危险性极大，社会危害性极高，到案后拒不认罪，无认罪、悔罪表现，应予严惩。”
法院裁定驳回许垚的上诉，维持其死刑原判。
那个负责将宏大的“宇宙社会学”付诸现实的商业精英，最终却将自己经历的“商业竞争”变成了“生存斗争”的残酷战场，消灭了对手，也反噬了自身。
参考资料：
《深度揭秘：三体公司CEO毒杀游族董事长林奇案始末》，经济观察报
《独家 | 游族创始人林奇身中多种毒素致死 遭投毒者不止一人》，财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