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周五过后，刘曜退出了社团的周末聚餐群。社团的聚餐和KTV活动是AA制，每次活动一个人要均摊大约80元。“就算还有钱，我也没那个心情去，说实话这几天连饭都没吃好。”
开学前，刘曜向父母预支了一个学期的生活费，用于“投资”游戏饰品。
10月23日，网游《反恐精英2》（CS2）更新，大幅更改了其道具兑换系统的“升级汰换”机制。过去只能通过付费开箱随机抽取的高品质皮肤，在更新后可以通过简单的“多个低级品→一个高级品”方式合成。
举个例子，在这次更新后，5件普通隐秘品质皮肤（红色）可汰换1把普通刀具或1副普通手套（来源自所提供的系列之一），5件StatTrak™隐秘品质皮肤（红色）则可汰换1把StatTrak™刀具（来源自所提供的系列之一）。
更新后CS2饰品板块指数暴跌至近三年来的最低点。图源/SteamDT
不难看出，从前因稀有而价值不菲的饰品，自此变得更容易获得，也就失去了最稳固的价值。
很快，此次更新如同雨林中的蝴蝶振翅，引起了游戏饰品交易市场的巨大震荡，不少玩家持有的道具遭遇价格崩盘，部分饰品市值直接跌掉3/4。刘曜就是被“套牢”的其中一员。
更新发布的次日，CS2虚拟皮肤交易市场的市值立即暴跌20亿美元（约合人民币142亿元）。
两周后，余波仍未休止，甚至惊动了“中央”。11月4日，CS饰品市值跌至2024年以来的最低点。同日，俄罗斯联邦中央银行官方账号在本土社交媒体的直播中回复网友称，“我们（指俄罗斯央行）不参与监管CS的道具市场”。
俄罗斯央行官方账号在直播中回复网友。图源/俄罗斯社交平台VK直播截图
在这次饰品价格暴跌之前，刘曜对自己选择的“理财方式”颇为自信。
在社交媒体上，他对黄金的行情波动嗤之以鼻、把时下流行买黄金的风潮称为“高位上车”、把基金经理称为“草台班子”。他认为，自己选择的游戏饰品交易是一种很小众，但投资回报比很高的理财方式。
不是A股，也不是黄金期货，而是被CS玩家津津乐道的“C股”。
Steam游戏库存里的虚拟武器，就是他们的持股。这些武器的磨损值和版本号等参数，基本构成了皮肤饰品的价值。
然而皮肤饰品的市场价格，会根据行情每日波动。
风波之后，蝴蝶刀仍然是交易市场饰品热度榜第一名。图源/SteamDT
有人大额长线持有，有人只炒短线，当天出手，只赚差价，落袋为安。刘曜说，他的高中同学跟着主播在低点买入一把刺刀，“拿了两个月，赚了两千多”。但一把刺刀的本金也并不便宜，同学语焉不详地向刘曜透露，买过来的时候就要六七千块。
圈外人难以想象的是，CS饰品的投资者里不乏名人。除了知名职业玩家会大量持有以外，足球运动员内马尔、穆德里克都在这场风波中经历了饰品价格的暴跌。
和炒股一样，大额长期持有武器皮肤，需要雄厚的本金，也需要心态稳，“拿得住”。更多像刘曜一样的男大学生，会选择拉长自己的游戏市场，像赛博矿工一样开垦，期待开出好武器，然后迅速地卖掉开出来的饰品，赚取几十块的差价。
看行情、研究政策、炒短线、秀操作……这一切和二级市场并没有太大区别。更别说，CS:GO作为世界级知名的第一人称射击游戏系列（CS2是CS:GO的正统续作），是很多人的入门游戏，对游戏的机制和武器参数都熟稔于心。因此，“C股”便成为了男大学生的金融实训场。
不同武器的行情和价格走势。图源/Pricepire
和股市一样，CS饰品市场也有“牛市”。最近一次全面利好的大涨行情出现在2023年年底的一次游戏更新后，部分饰品对外观进行了调整，随后在交易市场中价格飙升。
“政策”对行情也有相当直观的影响。
国际性的CS大赛举办期间，热门选手使用的皮肤会被迅速炒高。2024年，CS:GO Major Championships（后称“Major”）在上海举办，17岁俄罗斯选手Donk跟随首次夺冠的Spirit战队，成为史上最年轻的Major冠军和最年轻的MVP。比赛期间，随着Donk的比赛表现越来越好，他所使用的皮肤和本人贴纸的价格在市场上被迅速炒高。
选手Donk夺冠。图源/CS GO官方微博
当时，刘曜押宝的战队中就有Donk所在的战队Spirit，他买入了一些队伍选手的贴纸，于是迎来了一次意外的大赚，“赚了一万多，比以前的小打小闹都多”。他开始坚信，研究市场是有用的，“C股”没有辜负他。
“牛市”显然不会一直持续。更何况，在这个几乎没有监管的市场里，庄家对盘面行情的操控，几乎被直接摆到台面上。
在CS饰品市场中，有一类人被称为“导购”。更严谨一点说，这是玩家给他们的蔑称——“倒狗”的谐音，他们炒作价格、操控饰品的行情，同时在社交媒体上更新自己的持仓和浮盈，收徒“带飞”。这样一来，不仅有了天然跟盘的散户，这些散户还心甘情愿地为他“知识付费”，一鱼两吃，赚得盆满钵满。
某知名操盘手团队的付费会员广告。图源/网络
为他们付费的散户，通常真的相信“导购”对市场形势的分析。刘曜曾经加入过一些免费的群聊，但不久后就退出来了。群里永远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行情，偶尔有人漏出一些“内幕消息”，或者号召大家“开车”（即小规模地炒作某一款饰品的价格），人在其中很难不陷入这种近乎赌博的语境中。
“我有一天发现自己一直在盯盘，心思被他们说的很多‘消息’牵动，甚至我爸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，（我）都心不在焉。”刘曜的室友调侃他，当心变成“戒社”的主角（给自媒体@戒社投稿的网贷、网赌、虚拟物品投机故事当事人）。
刘曜也觉得后怕，主动退出了这些群聊。“后来我就是跟一起玩的兄弟聊聊，不会再参与这种大型的群聊，里面的氛围真的很恐怖。”
2024反恐精英IEM英特尔极限大师赛成都站现场，爱好者在等候入场并交流。图源/IC Photo
巨大的波动出现在今年开学不久的9月中旬，一款黑紫色（统一?）的贴纸成为市场关注的焦点。这款印花贴纸是CS战队EvilGeniuses参加2021年在斯德哥尔摩举办的Major比赛时推出的，因为以黑色（统一?）圆形图案为主基调，坊间昵称“黑蛋”。这款贴纸的外观普通，在市场上的存货量也很高，不是什么稀有物。
但从2025年4月开始，这款贴纸的市场交易价格从个位数逐步攀升，8月份时价格涨到200多元。到了9月时，行情变得更加疯狂，这款贴纸以千元/天的涨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。
据刘曜回忆，他在此前几乎没有关注过这款贴纸，但那时的“黑蛋”俨然成为了游戏圈里的一个常识名词，他关注的主播也在直播间里谈论这款贴纸。
该款贴纸的价格K线图，在9月13日达到最高点3285元。图源/SteamDT
刘曜很后悔自己没有在低点的时候买入，“暑假我就听说它涨起来了，但那时我感觉这个没什么好买的，那时候才一百来块钱，完全没想到后面会涨到这么夸张。”
很显然，“黑蛋”就是一款常见的垃圾股，庄家操盘把价格拉得奇高，激发人的贪欲，追涨的散户进场后，就是一地的狼藉。9月13日，“黑蛋”的价格从最高点3285元一路下跌，迅速贬值到100多元。
目前，该款饰品的价格为38元，不足巅峰时期的零头。图源/Steam DT
更戏剧性的是，为了打击饰品诈骗、保护玩家库存安全，Steam平台于2025年7月针对CS2饰品交易推出了“交易保护期”规则。
在传统的金融市场中，只要在收盘前割肉离场，损失就停止在此刻。而在C股市场中，购入后7天内的饰品都不可进行任何二次操作，包括转售、合成、装饰等。
也就是说，那些追涨接盘的散户，需要眼睁睁地看着价格下跌、自己的“资产”贬值。
如果说“黑蛋”暴涨暴跌的热闹，都是庄家创造的虚假繁荣，那么这次的价格地震，则是来自游戏厂商这双看不见的大手。
看不见摸不着，只由代码和建模构成的虚拟物品，却能让那么多人将它尊为“电子黄金”，背后是游戏厂商长久以来从源头机制上限制供给、人为造成的稀缺性交易。
2025年科隆国际游戏展上，世界各地的游戏厂商汇聚于此。图源/IC Photo
在这样的机制下，一个庞大的赛博投机市场逐渐繁荣。
据Newzoo发布的2025年全球游戏市场报告，2025年全球游戏虚拟物品交易市场规模约1800亿-2000亿美元，占全球游戏市场总规模的10%。
其中，月活玩家1.5亿的《英雄联盟》（LOL）拥有全球最大的皮肤交易市场之一，2025年全球市场规模预计超500亿元。
而DOTA2在2025年全球饰品交易规模约300亿-400亿元，约占全球游戏虚拟物品交易的15%。其中，“蝴蝶刀”等传说级饰品因为0.01%的超低掉落率，价格一度超过10万元。
DOTA2比赛现场，至今仍是最受关注的游戏之一。图源/IC Photo
游戏之外，仍有一个衍生市场不断交易，间接保持游戏的热度，显然是游戏厂商乐见其成的。不仅如此，每一笔饰品交易只能通过平台完成，而平台会抽取固定比例的手续费，对于平台而言，也是一笔巨大的被动收入。
然而，游戏厂商坐收渔翁之利，却不会为任何一件虚拟物品的保值性背书。说到底，这些虚拟饰品对于厂商而言，都只是几行代码。掉落机制随时可以修改，当前的行情也随时会被游戏版本的更新或者bug（漏洞）彻底改写。
图源/IC photo
2025年8月，DOTA2出现“漏洞复制”事件，大量稀有饰品流入市场，价格暴跌50%以上，饰品“QOP 飞行”从5万元跌至2万元，跌幅超过150%。
玩家以为这些赛博资产完全属于自己，却忘记了，平台拥有单方面改写产权规则的风险。“电子黄金”始终无法变成真正的黄金，因为1g黄金永远无法用5g铜来合成，而昂贵稀有的武器一夕之间变成“地板价”，只需要游戏厂商的一次更新就够了。
图源/IC photo
C股的黑色星期五过后两周，饰品的价格并没有如预期般一路走低，甚至偶尔出现小幅度回升。刘曜一口咬定这是“导购”在护盘，他把所有用于投资的饰品都清掉了，只留下自己真正想要收藏的部分。
刘曜的帖子下，仍然有零星的玩家希望交流行情，而他在社交平台回复的最后一句话是“不要回答，不要回答”。这是他喜欢的科幻小说《三体》里的一句经典台词。
（应采访对象要求，文中刘曜为化名）
作者 象树
编辑 安菲尔德
排版 陈婷婷
题图 《鱿鱼游戏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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